※ CP:鬼燈X白澤

※ 可視作<夏雨不止>的後續,但也可獨立成篇閱讀。

※ 雖然標題叫<悲傷的愛情>,但算BE還是HE,可能見仁見智。

※ 靈感來自韓劇《鬼怪》,相關引用在文末後記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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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說,悲傷也好,愛情也罷,沒有什麼能持續千年。

可是有阿,有的,怎麼可能沒有?

明明您正身陷其中,卻渾然不覺。

 

 

暖暖的陽光透過窗櫺,斜斜在木頭地板上印上錯落的光影。

爐上藥鍋咕嚕咕嚕地燜煮著,水氣透過鍋蓋上的氣孔冒出裊裊蒸氣,在屋裡飄散清淡的藥香。

午後的極樂滿月總是祥和溫煦。若說湯藥醫身,那這種寧靜寬和的氛圍便是治癒疲憊心靈的最佳良方。

 

「那個,我說,我這裡是藥店,不是什麼心靈診療室,你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看著眼前男人抱著自家毛茸茸的藥劑師坐在櫃台旁的高腳凳上一派閒適,同時面不改色對自己為何每隔幾天便時不時出現在這裡的作為進行大言不慚的說明,白澤只覺得無奈。

「我以為您作為大夫,應當知道心理情緒會影響生理健康,」眼前男人一本正經地回道:「因此我認為治癒心靈應該也包括在您的業務範圍內才對。」

桃太郎送訂單究竟什麼時候才會回來!?跟這傢伙對話換我的心好累!

白澤扶額,被堵得無言以對,只能在心裡吶喊。但瞧見男人眼下沉重的陰影後,還是嘆了口氣,放棄繼續和他理論的念頭。

他轉身,一如往常去泡了壺茶,並順手在裡頭添上幾味溫和的補氣藥材。過了會兒,一手拎著茶壺,另一手捏著兩只甜白放上櫃台,與男人面對面坐下。

 

明明閻魔殿的工作才剛上手,黑眼圈這麼重,真不曉得有時間不好好休息睡覺,淨往這跑做什麼。

白澤在心裡叨唸歸叨唸,但經過這些日子,他其實並不排斥男人三不五時的到訪,甚至偶爾看店閒來無事時,還會帶著一絲期待的心情,看門外風景何時會捎來男人一襲墨黑的身影。

畢竟撇開男人有時說話會讓人為之氣結的缺點,兩人意外有許多共同話題。天文地理,古今之變,甚至漢方草本,無可不談。

先不論男人眼底燃燒著的旺盛求知欲,總讓通曉萬物的白澤忍不住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男人時不時穿插在話題中的犀利洞見,也讓白澤聊起來覺得有滋有味,盡興暢意,頗有種相見恨晚的感慨。

說起來,閻魔殿明明是極樂滿月的大客戶之一,互動挺頻繁的,第一輔佐官好歹也在地獄待了幾千年,怎麼會拖到人家甚至都入輪迴好幾趟回來後才碰上,真是不可思議。

 

白澤拎起紫砂壺,將燒開的熱茶緩緩注入兩人的杯中。些許茶葉順著壺嘴流出,在杯裡打轉,緩緩舒展。氤氳飄香,模糊了對面男人的臉龐,也鬆下了他總是無意識緊皺的眉頭。

回想起兩人初識的畫面,對比現在的平和,可說是一片狼藉。

還記得那會兒,眼前男人就這樣莫名其妙踹開他的店門,一開口便衝著他白豬白豬地叫,嚇得他手一震就摔落了正品一半的香茗。

熱茶灑上身燙得他直跳腳,白大褂也沾上了斑斑茶漬。杯子滾到地上留了道長長的裂痕,拾起時不過稍加施力,便碎成一片。

要不是桃太郎趕緊出來緩頰解釋,後來男人再訪時也為自己的失禮認真地道了歉,自此之後便收了初識時的暴戾之氣,不然這差到無以復加的第一印象還真可能永無翻身之地。

 

白澤端起茶,低頭小心翼翼地吹散熱氣,抿了一口後放下。

看向對面連喝個閒茶也坐得端正的男人,白澤隻手撐著下巴靠上櫃台,另一手摩娑著杯緣,嘴角帶著微微笑意。

一股不明所以的懷念,潺潺輕淺,流過心頭。正欲伸手碰觸,卻從指縫間流過,轉眼便無影蹤。

 

能有個人一起清茶淡話,倒是不錯。白澤心想。

連留不住的歲月,都彷彿在茶水氤氳間,靜好從容。

 

 

鬼燈從沒想過,他竟然還能有回歸地獄的一天。

作為人類與鬼火的結合體,當初鬼火一消逝,他便只剩下殘破不堪的人類靈魂,別無選擇,只能投入輪迴重新修補與涵養。

當了幾千年的閻魔輔佐,雖然積攢下來的福澤讓他每世安穩,也因此讓靈魂復原的速度比想像中快上許多,可周而復始的歲月流轉,仍漫長地好似看不見盡頭。

後來,好不容易等到靈魂復歸完整,可欣喜之情再怎麼強烈,一晃眼即被現實的無奈給打滅──

他終究,已經是個人類。

自己的本性自己清楚。刻在骨子裡睚眥必報的性格,註定讓他沒光輝聖潔到能在天國留個位;但待人處事向來勤勤懇懇,地獄嚴刑想來也不會有他的份。

輪迴,仍是無法超脫的宿命。百轉千迴,到頭來,依舊只能人間徘徊。

這樣的自己,回不去,離不開,企不及,想是無緣再見那白衣神明一面。

 

都說喝下孟婆湯能忘卻前塵往事,但或許是身為「鬼燈」太久,沁染了他的靈魂,成了無法磨滅的本質。以至於每當他踏上三途川的彼岸,都會回復鬼燈的容貌,只是少去了額前曾經代表鬼族的獨角,同時也會回想起曾經身為鬼燈時的一切。

思念,總在剎那間鋪天蓋地襲來,絲毫沒有因為輪迴而消減半分,反倒隨著歲月積累,欲發強烈,讓心沉得酸。

一次又一次,接過孟婆湯,望著茶面上自己與那人相似的面龐,鬼燈總忍不住想,遺忘也是一種祝福。

只要一飲而下,不僅忘卻此生,也讓他得以把銘心刻骨的愛戀,再次遺留在彼岸那片血色的曼珠沙華。

 

所以,當閻魔在此世審判問他要不要重新回來當輔佐官,他毫不猶豫地選擇留下。

不為其他,只為那悠久綿長到已無力再承受的思念。

 

「...現在地球人口大爆炸,地獄恐怕要進行新一波的擴建,加上人世社會變遷之快,我們這兒的制度也得跟上潮流才行,不然總在審判時被亡者批評迂腐,實在有損地獄的形象與公正性。」

鬼燈才剛在審判桌前站定,閻魔便端起一張嚴肅面容說起令人摸不著頭尾的開場白。

經過前面四關的審判與跋涉,鬼燈在精神上有些疲憊。閻魔冗長的前言讓他不禁看著地上的巨大投影出神,想說大王這些年來似乎過得頗為滋潤,不然怎麼每世見面都覺得他的體型好像又比上回大了一圈。

「...想當初鬼燈君可是建立地獄典章制度的大功臣,加上現在又累積了不少人間經歷,所以想來想去,還是覺得鬼燈君是最適合的輔佐官人選。」

原本閻魔碎碎叨叨的長篇大論不斷嗡嗡嗡地從耳邊飛逝,但突如其來的結論撞進耳膜,讓鬼燈猛然抬頭。

似乎看出鬼燈眼中的訝異,閻魔慈藹地笑了笑:「人魂當輔佐官也不是沒有前例,秦廣王的小野篁卿不就是嗎?」

「只要鬼燈君願意回來,本王自當虛左以待。」

閻魔這般邀請,說沒有私心是不可能的,畢竟是自己曾經看顧好幾千年的孩子。況且他也明白,地獄是鬼燈心底無法割捨的歸屬,是構成他靈魂本質經驗的一切,否則怎會一踏上彼岸,便恢復往世的容貌與記憶?

看這孩子對地獄帶著如此深刻的執念,卻一世世被迫消抹記憶,流離人間,閻魔著實於心不忍。

好在,過了這麼久終於碰上地獄改革的時機,鬼燈的實力無庸置疑,邀請他回來自當不會有太多人反對,閻魔也就因此樂地順水推船。

「若您願意再次給我這個機會,自當竭盡全力。」鬼燈低頭承應,嘴角揚起些微弧度,「還希望您做好認真工作的心理準備。」

以及減肥的心理準備。他默默在心底加上一句。

「你啊,現在拿不了狼牙棒,可沒法威脅本王了。」閻魔促狹地笑笑,眼角卻忍不住有些濕潤。

「歡迎回來,鬼燈君。」

 

重新回到地獄整頓沒幾天,鬼燈便迫不及待往桃源鄉去。

算起來,距離上次見面已過千年。

好不容易看見極樂滿月的大門,依然如故。習慣使然,他急匆匆地踹開,只為趕緊見著思念裡的人,卻對上一雙迷茫驚恐,甚至帶有些許怒氣的眼眸。

「白豬,你幹什麼?」他忍不住皺眉,看著眼前人熱茶灑了一身,忙著跳腳拍衣,「這麼久沒見終於蠢成豬腦袋了嗎?」

「你這人是怎麼回事?」白澤一臉陌生戒備,「怎麼一進門就...」

「啊,是鬼燈大人啊。」

桃太郎不知何時進了屋,擋在他和白澤之間。

他微微搖頭,示意鬼燈先別說話,接著便轉身向白澤解釋:「白澤大人,這位就是幾天前剛回到閻魔殿的鬼燈輔佐官。鬼燈大人因為剛從現世回來,可能記憶還有些混亂,認錯人了。閻魔殿前幾天不還打電話來,說希望您為這位大人調幾服有助於澄清思慮、安定記憶的藥嗎?」

「啊啦,抱歉,那藥還需要再幾天,」白澤成功被轉移話題,有點心虛地搔搔自己的下巴。畢竟這些天忙著找小妲己玩樂,許多沒那麼急的訂單都被他拋諸腦後,「麻煩大概5天後再來拿吧。」

看鬼燈似乎黑氣越來越重,頗有要發作之勢,桃太郎趕緊轉向鬼燈,在他還來不及說出任何話前先發制人:「鬼燈大人忙的話,我到時會替您把藥送過去,讓您白跑這一趟真是不好意思,我送您吧。」說完便用眼神示意鬼燈先和他一起離開極樂滿月。

鬼燈看了一眼白澤,對方回望的眼神帶有幾分防備性的打量,讓他產生某種不知道是哪裡出了錯的違和感。

一時之間也無可奈何,鬼燈只能跟著桃太郎步出屋外。

 

桃源鄉景致依舊,日麗風和。

但隨時光推移,終究,有什麼變了。

 

 

「白澤大人...似乎不記得您的事了...」桃太郎坐在鬼燈面前,滿臉糾結,雙手圈著小吃店店家的茶杯不住摩娑,好似在想該從何解釋起。

「唔...這樣說好像也不太對,應該說,是記不得您與他之間發生的一切。白澤大人對您的記憶,僅止於履歷般的基本資料。知道有您這個人,知道您曾經是閻魔殿的輔佐官,知道是您介紹我到極樂滿月,但卻毫無與您相識的記憶。」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桃太郎到現在都還有些摸不著頭緒。

在鬼燈轉世之後,白澤的生活一如往昔。但若非必要,他幾乎不再涉足地獄,長年吊在嘴角的笑意,也多了幾分說不出的勉強與苦澀。

好幾次在極樂滿月忙碌的空隙中回頭,桃太郎都看見白澤屈起一隻腳坐在高腳凳上,隻手抵著下巴出神地望著門外,將放得悠遠的目光遺失在桃源鄉如畫的景致中。

桃太郎也知道,白澤每隔一段時間便會去一趟現世,回來後總在夜裡用一壺又一壺的酒折磨自己早已不甚健壯的胃。

隔天早晨眼裡滿布的血絲,彷彿無淚的泣訴。

 

然而,就在兩、三百年前,白澤某天去現世一趟回來後,突然就回到以前那種美人在懷,夜夜笙歌的日子。

桃太郎作為朝夕相處的學徒,算是在第一時間便發覺情況有些不太對勁。

「當時曾旁敲側擊問白澤大人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但反倒被他一臉疑惑,說自己『不是一直都這樣嗎?』的回應堵得不知該如何繼續問下去,也就只好先將這事擱在一旁。」

「後來又過了幾天,我在白澤大人不知道跑去哪兒蹓躂的時候,去幫他整理房間。那時在滿出來的廢紙簍中,我發現了這個。」

桃太郎一邊說著,一邊從衣襟中掏出一張已有些泛黃、皺巴巴的紙條推到鬼燈面前。說是紙條也不太準確,因為其呈現類似三角形的形狀,最長的斜邊是一條不規則的鋸齒,甚至可以看見毛毛的紙纖維,顯然是從另一張紙上撕落的一小部分。

鬼燈伸手接過。雖然第一個字剛好被撕痕腰斬一半,但仍不妨礙字形的辨識。紙條上頭只寫了一句話:

 

「惟當忘卻,方得憶起。」

 

「紙簍裡大多是白澤大人正在實驗的藥劑配方。通常白澤大人都是隨手將紙揉成一團後就扔進紙簍裡,但那會兒卻有許多張藥方被撕得支離破碎。我忍不住好奇,就撿了幾張瞧瞧。」

「紙條上的話加上白澤大人突如其來的轉變,隱隱讓我有種說不明的預感。於是等白澤大人回來後,我裝作不經意的樣子,在他面前隨口提說不知道您這世在現世過得如何,想看看白澤大人的反應...」

桃太郎說到這,遲疑地頓了頓,看向鬼燈的眼神也多了些小心翼翼,彷彿在忖惦接下來的話語帶有多少重量。

「結果...白澤大人他...用一種生疏、像是在談論陌生人般的口氣,說什麼人世因緣各有造化...然後在手機發出叮鈴一聲後,就眉開眼笑地回房,忙著跟新認識的小姑娘傳訊聊天去了。」

「所以我猜想...白澤大人可能是給自己配了什麼特別的藥方,或是在藥裡頭下了什麼法術,讓自己選擇性失憶。就這樣...把您給忘了...」

 

桃太郎解釋完他所能掌握的來龍去脈後,兩人陷入一陣沉默。

鬼燈的臉色雖然從頭到尾都維持相同的沉著,可自他接過紙條,便直盯著上頭的字跡不發一語。充滿壓迫感的死寂,讓桃太郎感覺兩人對坐的這一角落好似被人從周遭喧騰的空間中抽離出來,凍結一切時間。

看來打擊很大啊。

桃太郎嘆了口氣,坐了會兒喝光杯裡剩餘的茶水後,見鬼燈仍是毫無反應地呆坐著,決定起身告辭。

白澤忘了鬼燈這事,到現在只有周遭少數曾與那兩人相熟的人們知曉。

旁觀者向來清明。早在很久以前,眾人便將這段有實無名的雙向單戀看在眼裡。

當時看白澤似乎忘了過去,大伙兒私下彼此商量後,雖然對鬼燈感到有些抱歉,但仍決定就這樣維持現狀。

畢竟有點心眼的人都看得出來,白澤在鬼燈轉世後的故作無事是在逞強。表面那層微笑的偽裝,建立起一道脆弱的城牆,不僅有意隔絕所有人的探詢,也將傷痛所淤積的膿血全摀在自己心口。

所以既然白澤忘了,那就讓他忘了吧。逝者已矣,何必去揭那層傷疤,讓溫柔的神明再次鮮血淋漓?

可是現在,這段關係中的另一個主角已然回歸。套一句大王前幾天在電話裡的結論:白澤君的不對勁,鬼燈君總歸是會發現的。

與其到時候讓不明就裡的鬼燈大人對著也已經不明就裡的白澤大人逼聲質問,一個弄不好變成兩敗俱傷,還不如他們這些旁人先向鬼燈大人透個原委供他自個兒思量。鬼燈大人是個有分寸的,想來自會想出個妥當法子來應對。

至於之後,那兩人的故事該如何續寫,旁人無權置喙。

穿越數千年的因緣,這緣結是解還是結,終究只能由當事者決定。

眼下自己既然已把該說的事情都說清楚了,或許還是留點空間讓鬼燈大人一個人靜一靜吧。

 

來到店外,熱鬧喧囂重回耳際,時間好似恢復流動。桃太郎邁開步伐,朝桃源鄉的方向走去。

不過,關於白澤紙條上的字句,其實還有一點讓桃太郎一直有些在意。

 

既已忘卻,又何謂憶起呢?

 

 

歲月淡得了墨色,卻無法淡去一筆一劃透紙的力度與秀雅溫潤的氣韻。

都說字如其人,果然不錯。

桃太郎離開後,鬼燈仍一動也不動地端坐在位子上盯著紙條,任由腦中思緒紛飛。

或許是來回細反覆看,讓句裡的字詞觸動了回憶的開關,鬼燈忽然想起久遠前生命中的某一個片段。

 

那時他去現世出差,晚上回到暫時住宿的公寓時,發現某隻不請自來的偶蹄類霸佔了他長沙發的一隅,正津津有味地看著電視上正在重播的吉卜力動畫。

在公司忙了一整天,加上吃了擬態藥讓人昏昏欲睡,鬼燈也懶得再跟那隻白豬鬥嘴。隨手脫下西裝外套,鬆了鬆領帶後,便靜靜地端著幾盒微波食品坐到沙發另一端,放任自己完全沉浸在吉卜力的美好世界裡。

後來,電影結束後,他站起身,準備收拾桌面上的晚餐空盒。白澤沒有關上電視,片尾曲溫暖的女聲,低聲淺吟,順著豎琴和弦的撥動,迴盪在夜晚狹小的客廳中。

 

「『曾經發生過的事情不會忘記,只是想不起來而已。』唔,很溫柔的一句話呢。」

「喔?」

鬼燈的腦子已因深深的疲憊感而降低運作效率,聽進了白澤的話,卻無法思考,於是隨口漫不經心地應著。

「很溫柔阿,你不覺得嗎?」白澤盤起腿,抱著沙發抱枕蜷起身,將下巴抵在枕頭上緣看向他,「若說遺忘,是將一個人從記憶中抹除;那想不起來,就像是把對一個人的記憶裝箱塵封,但仍放在心底某個角落保存著,默默等待開封時機的到來。」

「世間人們不也是因為這樣,所以才有所謂的三不朽,期待透過立功、立德、立言,常駐人心?畢竟,形體的消亡只是死亡最表面的形式,當你不復存在於世界上任何人的記憶中時,那才是真正的死亡。」

「但您所說的溫柔,是對於『離開的人』而言,」鬼燈停下收拾的動作,對上白澤難得認真的眼眸,「有時候,對於『被留下來的人』,記憶是一道痛苦的枷鎖。放手讓他們徹底遺忘,或許才是真正的溫柔。」

「這該不會就是你當初從中國引進孟婆湯的原因?真看不出來你這鐵面無情的惡鬼竟然還會有這層柔軟的心思。」

面對白澤的調侃,鬼燈本考慮把他踹下沙發。但轉念想想,踹人也是體力活,他現在累得半死,待會還要洗澡洗衣,在這隻白豬身上浪費所剩不多的體力顯然不符合成本效益,於是低下頭繼續收拾,決定來個不予回應。

白澤見鬼燈似乎不置可否,也沒再追問。停了半晌後,兀自笑了笑。

「可是我阿,倒不覺得記憶是枷鎖。」

電影片尾曲已結束。白澤伸手拿起桌上的遙控器,關上開始播放吵鬧廣告的電視。

客廳恢復寂靜。

鬼燈將空盒空盤疊成一疊後,拿在手上直起身。本欲直接轉身朝廚房去,一個偏頭卻先與白澤重新對上目光。

「記憶之所以會讓人感到痛苦,是因為其中所包含的感情。」

似乎完全沒將鬼燈方才對他的無視放在心上,白澤自顧自地接著說。深深的凝視,像是想把鬼燈的身影烙進眼底,裡頭藏著讓人讀不出的情緒。

「一旦剝離記憶中的感情,剩下的,也不過就是以第三人角度在觀看的一場電影,供人在一幀幀畫面的快速流逝中,憑弔過去。」

 

白澤的聲音飄飄杳杳,穿過回憶,迴盪在耳邊。

「所以阿,真正的枷鎖,不是記憶本身,而是包含在記憶中,由其乘載的感情啊。」

 

剎那間,鬼燈明白了紙條上那句話的意思,下意識捏緊了紙緣。

 

惟當忘卻,方得憶起。

惟當忘卻感情,方得憶起記憶。

 

千年前,鬼燈曾無數次向白澤表明心意,但溫柔的神明或是笑而不答,或是覆上親吻,卻從未開口給予他任何回應。

鬼燈本以為,白澤只當自己是生命裡的過客,所以出於神明高高在上、慈悲憐憫的心態,包容他一切任性放縱的索求。

現在看來,自己錯得離譜。

鬼燈沒想到,自己的轉生,竟讓那總是笑遊世間的神明如此沉痛,痛到終是選擇封印了所有有關於他的記憶。

但白澤那心軟的傢伙,又不忍將他徹底遺忘,使他從自己心中永遠逝去,所以設了餘地,想隨著時間的流逝與沉澱,淡去包覆於記憶中的感情,並讓自己在忘卻所有感情後,能回想起一切。

如此一來,這些已然空洞、再無感情的記憶,也就無所謂枷鎖,終能陪著白澤壽與天齊,直至永恆。

 

桃太郎後來曾經問鬼燈,有沒有想過讓白澤恢復記憶,後者只淡淡反問「為什麼要?」

「您就這樣被遺忘,難道不會感到難過嗎?」

桃太郎有些震驚,似乎沒想到向來執著的男人,這次竟會如此輕易地放手。

鬼燈從辦公桌上滿堆的書卷中抬頭,停頓了會兒,腦中千言萬語,出口卻只化為那句:

「可我們沒有人能陪他永遠。」

 

是阿,神獸與自然同生,世間所有形式的存在在白澤面前都短暫的有如過眼雲煙。

人魂這種存在狀態事實上並非永垂不朽,雖然無肉身的百年大限,擁有相對悠長的歲月,但待精氣漸衰,仍必須重新投入輪迴以維持六道平衡。

這麼一來,若他再次任性地把白澤強留在身旁,白澤只會再一次被留下。

既已預見分離會讓白澤如此痛徹心扉,作為終將離去之人,他怎忍心一廂情願地重蹈覆轍?

正因為愛他,所以鬼燈寧可選擇被遺忘,也不想讓白澤再承受一次孤身被留在往事中的寂寞。

 

更何況,白澤的遺忘是最長情的告白。

沒有記憶時,白澤用無意識中的情感記得他;在情感消逝後,白澤用記憶憑弔他。

經過如此漫長的歲月,鬼燈從未被憶起,代表他仍被白衣神明所深愛。

已將過去幾千年來,自己一直以為求不得的愛戀攢在手心,這樣的他,還有什麼可奢求?

 

 

「喂,別發呆了,再不喝,茶都要涼了。就說你黑眼圈這麼重,累的話幹嘛不待在宿舍裡好好睡覺,真是搞不懂你。」

熟悉的聲音將鬼燈拉回神。望著眼前撐著臉對他喳喳呼呼的白衣神明,鬼燈拾起茶杯就口,掩住嘴角的微揚。

「真是抱歉,因為氣氛相當放鬆,所以恍神了。」

「你啊,還真把我這兒當心靈診療室了。」白澤沒好氣地說,「想當初不知道是誰踹了我的門,一副想把我這溫馨小店給拆了的兇狠樣。」

「那次是我記憶混亂失禮了,若您介意,不如下次拜訪時我再向您賠次禮吧。」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白澤急忙擺擺手,「真是的,我只是說笑而已,幹嘛這麼嚴肅。你也太沒幽默感了吧!」

「您神明老人家的話,豈有不當真的道理。」鬼燈語帶戲謔,但或許是因為仍绷著張正經八百的臉,對方似乎沒聽出來。

「唉,我都這把年紀了,脾氣早就被磨光了。」白澤下椅,轉身去查看正在熬煮中的湯藥。

「活了這麼多年,無論再怎麼強烈的情感,都會在歲月的長流中被磨滅。悲傷也好,愛情也罷,沒有什麼能持續千年,更何況只是一時的怒氣。」

「所以阿,」白澤偏頭笑吟吟地看向鬼燈,「我才不會跟你這個小鬼計較那些小事呢。你呀,就別在那兒窮緊張地鑽牛角尖了。」

 

白澤從流理臺的架上取下一支長柄湯勺,掀開鍋蓋後,一圈又一圈緩緩地攪著。

蒸氣冉冉上升,從側面看來,模糊了白澤的臉龐,也模糊了時光。

不變的場景,不變的神明,不變的戀慕,讓鬼燈不禁錯覺,好似歲月不曾流逝。

 

好似,他只是回到千年前,某個平凡,卻同樣令人眷戀不已的午後。

 

鬼燈拎起溫在一旁熱爐上的紫砂壺,重新為自己斟滿熱茶後,抿了一口。

您說,悲傷也好,愛情也罷,沒有什麼能持續千年。

可是有阿,有的,怎麼可能沒有?

明明您正身陷其中,卻渾然不覺。

 

茶葉和著藥材的味道暈在舌尖,有些苦澀。嚥下後,一絲清淡的甘甜卻又在喉間流連,徘徊不去。

亙古千年。

 

宛如這段,

悲傷的愛情。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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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說明:

※「曾經發生過的事情不會忘記,只是想不起來而已。」出自《神隱少女》

※ 開頭與文末的段落修改自韓劇《鬼怪》中男女主角的對話,篇名也出自於此:

「哪有持續千年的悲傷;哪有持續千年的愛情。」

「我投有一票。」

「你投哪邊?悲傷還是愛情?」

「悲傷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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